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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麦金农教授

来源: 作者:汤凌霄 发布时间:2019年05月21日 点击:


 

我所认识的麦金农教授

 

汤凌霄

 

2014101日清晨,朋友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国际著名经济学家麦金农( Ronald I. McKinnon)教授由于在旧金山国际机场自动扶梯上摔倒引起并发症而在加州的伯林格姆Mills Peninsula 医院溘然长逝。听后我的心情异常沉痛,回想起在斯坦福大学访学的那段难忘的时光,在参加斯坦福经济政策研究所、国际发展中心举办的各种国际会议和小型学术研讨会以及周三交流午餐时,经常看到他的身影,曾经多次同他面对面交流,探讨金融问题,聆听他的学术报告。他那朴实无华的待人风格、诲人不倦的大师风范,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初次拜访麦金农教授

 

20138月,我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来到斯坦福大学国际发展中心( Stanford Center for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SCID)做访问学者。在斯坦福第一个想拜见的就是麦金农教授,他开创性地研究发展中国家的金融问题,指出各种类型的“金融压抑”是导致发展中国家经济不发达的根源,提出金融自由化以及自由化政策顺序的主张,掀起全球性自由化浪潮,对发展中国家特别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中央计划经济国家的转型产生深远影响,成为当代金融发展理论奠基人。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我试着发邮件表达想当面请教的愿望,他很爽快地表示同意,说他每周三都去办公室。

 

814日上午,我如约来到紧邻胡佛塔的兰道经济系楼( Ralph Landau Economics Building),电梯旁边宣传栏内贴有经济系所有教师的照片和名字。麦金农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房间,书桌和书柜几乎占据整个办公室,书和资料随处可见,众多的资料盒上粘贴着或黄或白的字条,密密麻麻写着资料的内容,靠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中国山水画。麦金农教授身着黄蓝相间的苏格兰风格的格子衬衣,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白色络腮胡衬得面色更加红润而饱满。可能见我是中国人,我们很快就聊到中国问题,这也是他特别关注的领域。

 

首先,他谈到美国货币政策对中国的影响,认为美国现行的利率几乎近于零的货币政策并不能使中小企业获得低利率贷款,却使美国的银行资产资本贬值,不利于美国长期经济增长。伯南克去年(2012)曾尝试增加债券利息,但股票市场应声下跌,因此他又马上停止了加息的做法,继续维持低利率。低利率政策导致大量热钱流入中国,美国的利率越低,中国的影子银行越多、风险越大,二者具有显著负相关性。其次,中美国际收支不平衡问题及其缓解对策。他提到以Fred Bergsten 所长为代表的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观点是迫使人民币升值,他们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基于错误的弹性理论得出以升值降低顺差的错误观点。麦金农的观点是,若要解决两国贸易逆差问题,应该稳定中美汇率,完善美元本位制。为此,美国应该采取旨在增加国内储蓄的征税、削减政府开支、减少私人消费等措施,逼迫人民币升值无益于缓解贸易失衡,反而加剧中国通货紧缩,最终也导致美国的信贷紧缩。美国货币政策应短期更倾向于多边汇率稳定,长期则应集中在稳定美国国内价格水平(2%通货膨胀率),而财政政策应致力于缓解巨额储蓄赤字和贸易赤字。同时,中国应当稳定对美元的汇率。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是家庭诸蓄倾向太高,而是企业储蓄太多,因此实行快速工资增长、促进红利支出从企业向家庭户转移、刺激消费等措施有助于降低总体储蓄水平。麦金农强调“软着陆”解决两国贸易失衡的关键是在稳定汇率条件下逐渐纠正两国储蓄不平衡。

 

我提了一个问题,同为贸易顺差国,为何日本陷入通货紧缩而中国出现通货膨胀压力?他微微一笑说:“日元升值快, 对经济的冲击和影响是灾难性的,导致20年都无经济增长,但中国不同,顶住了美国压力,升值节奏慢。你还是看看我的新书吧。”接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册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的新书,The Unloved Dollar Standard(《失宠的美元本位制——从布雷顿森林体系到中国的崛起》),问我的名字如何拼写,又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边写边风趣地说:很多人都讨厌美元,但是又不能不用美元,因为还是用美元方便。他似乎怕我看了新书仍嫌不够,又从厚厚的一叠资料中找出了几篇汇率方面的新作一并送给我。如今,这本书和资料被我反复看了几遍,从中体会他追求真理的勇气和智慧,以及对中国和中国学者的友好情谊。

 

二、听麦金农教授的学术报告

 

斯坦福经济政策研究所(Stanford Institute for Economic Policy Research, SIEPR )在经济系旁边的光楼(John A.& Cynthia Fry Gunn Building) ,这里面有国际发展中心( SCID)和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大楼一层有一个能容纳200多人的学术报告厅。经济政策研究所开设了系列讲座,SCID 也开设了研究中国和印度问题的讲座。经济系的麦金农教授和泰勒教授、东亚研究中心的青木昌彦教授和罗斯高教授,都是SCID的兼职研究员,有时来这里作学术报告。

 

2014513日,麦金农教授在SCID作了题为《热钱流动、初级产品价格周期波动、发展中国家的金融控制》的学术报告。与往常SCID举办的小型学术讲座听众不多明显不同,30多平方米的小会议室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学者和学生,他们分别来自美国、中国、印度、德国、巴西等国家,有充满朝气的年轻学者和学生,也有一些求知欲不输年轻人的老教授。麦金农教授阐述的中心思想,就是美国实行内向型、忽视他国利益的宽松货币政策,几近于零的利率,拉大与外围国利差,套利交易使热钱外流。热钱流入外围国,除中国外的其他金砖国家干预不太成功,导致本币升值和高速增长被中断;热钱流入其他新兴市场,使初级产品价格上升,而初级产品价格的上升损坏发展中国家高度依赖低价的食品和燃油的政治系统,如突尼斯政局动荡,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进出口价格大幅波动困境。银行危机中断了套利者资金使热钱回流美国,造成美元升值,新兴市场货币贬值,初级产品价格下跌,使新兴市场国家饱受热钱流动和初级产品价格波动之苦,经济更加脆弱,其他工业国效仿美国实行宽松货币政策,进一步加剧了新兴市场国家经济脆弱性。因此,美国和其他工业国应该放弃零利率政策,逐步提高利率,以缩小与新兴市场国家利差,而新兴市场国家则应采取资本流入管制,减少热钱流入。最后提到中国货币之谜,人民币缓慢升值使投机者、美国财政部烦恼,适当控制热钱流入和推动对外直接投资,使中国人民银行成为国际金融中介是中国当前最好的措施。

 

麦金农教授的这些观点简洁有力,看似简单,但背后却有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和强有力的实证检验相支撑。如果没有捕捉问题的敏锐眼光、深厚的国际经济理论根底,对现实经济运行的了然于胸,对大量统计数据和图表的驾驭,这些令人信服的观点的产生是难以想象的。报告中仅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图表就有20多幅,包括美国和BRICS的利率、汇率、CPI、贸易、泡沫等数据,其中一些需要通过复杂计算才能得到。他每讲-句话,都要从左至右环绕- 周,无论你坐在哪个角落,都感受到他对你的直视和重视。但这比盯着-一个地方或人讲要费力很多,越讲到后面越感到他体力不支,呼吸沉重,但他即便再艰难也环绕-周又一周地坚持讲解,直到圆满结束。对于听众踊跃提出的任何问题,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提出的,他都借助助听器认真地听清楚,并尽可能详细的解答。麦金农教授学识渊博,思维敏捷,他对每-位听众的尊重,对质疑的气度和胸怀,以及克服身体不适坚持到最后的敬业精神,让人们久久难以忘怀。

 

三、和麦金农教授共进午餐

 

经济政策研究所为加强学者之间的交流,活跃学术氛围,每周三都给在斯坦福从事经济学教学和研究的学者提供免费午餐,地点就在大楼一层学术报告厅的旁边。每到周三上午,这些学者都会收到以经济政策研究所所长约翰·肖文(John B. Shoven)名义发出的邀请邮件,也邀请来自各国的访问学者参加。在这里,我们经常见到麦金农教授和青术昌彦教授的身影。

 

麦金农教授步履有点沉,行动比较缓慢,但很喜欢同别人交流,聊各种经济问题,而且很有耐心。记得有次我坐他对面,他问,中国的影子银行发展迅猛,现在风险状况如何?聊着聊着,旁边有学者提出中国应当提高利率的观点,他马上追问,那流入更多的热钱怎么办?可见,他的脑子里金融风险和危机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我在研究关于设立金砖国家银行的问题,有一次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他认为已经有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金砖国家可以从这些银行获得贷款,因而没有必要专门设立金砖国家开发银行。我同他谈了一些近几年的数据,认为目前的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并不能满足金砖国家基础设施建设贷款的需求,特别是金砖国家的外汇储备增速快,总量大,普遍收益低,加强金砖国家合作、设立金砖国家银行可以集中利用和协调管理金砖国家的外汇储备,获得较好的收益。

 

SCID访学的来自首都经贸大学的李靖是麦金农教授的助手,有一次请麦金农教授吃饭,邀我们几位访问学者作陪,有北京大学的郭研、南京大学的郑江淮,我们欣然答应。麦金农教授从办公室出来,同我们寒暄以后,商量去哪里吃饭。正当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时,他提议去教堂右侧底层卖盒饭的小餐厅,到了那里,购买五美元一盒的虾仁炒粉,一美元一瓶的饮料,每人六美元,算起来比学校食堂还便宜。吃什么吃多少不重要,吃的过程中谈治学聊学问,才是重要的、快乐的。我拿出银行卡付款,麦金农教授告诉我们这里只收现金,因而价格低廉,他怕我们没带现金,说他请客,却被李靖抢了个先。一个享誉全球的经济学大师,生活如此简朴,没有铺张浪费,没有专横跋扈,也不是刻意低调,他的灵魂纯粹、高尚而透明。

 

我所认识的麦金农教授,是一位对人类做出重要贡献的经济学大师,是一位诲人不倦的导师,也是一位待人真诚的长者。他的一生都在心无旁骛地、虔诚地探索问题、寻求真理,他是值得我们追随的学者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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